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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小惠 | 五四文学革命对章太炎文学语言观的继承与转化


五四文学革命对章太炎文学语言观的继承与转化


文 / 王小惠


摘要:五四文学革命时流行的“古白话”思维,将章太炎提及的中国语言发展历史中的“言文合一”现象绝对化、普遍化,强行将一些文言作品转化成“古白话”,背离了章太炎以小学为根基的白话思路。同时新文学中的“芟夷典故之风”“‘起于应用’的文学观”“深揪用字错误的论争策略”借鉴了章太炎修辞立诚的文章观,却抛弃了“修辞立诚”中的文字考证基础。五四文学革命在转化章太炎文学语言观的同时,章太炎也对文学革命进行了思考,强调白话对文言的依赖,展示言文合一的难度。

关键词:五四文学革命;章太炎;文学语言观;古白话;修辞立诚;文言


本文发表于《华东师范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2023年第3期  #文学研究  栏目


作者简介|PROFILE


王小惠,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





目录概览


一 “古白话”思维的建立及其限度

二 修辞立诚文章观的现代转化

三 章太炎对五四文学革命的思考

结  语


全  文

      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在清末学人的思想基础上产生的,其中章太炎便有“培植”之功。五四革新者关于思想革命、文学革命的思考“大半是承太炎的余绪”。目前学界多关注章太炎与五四思想革命的关系,强调章太炎的思想是作为一种潜在的精神结构贯穿于新文学之中。本文则选择从五四文学革命这一维度,展示章太炎的文学语言观如何通过影响钱玄同、朱希祖、鲁迅、周作人等弟子以及胡适等新文学主将而介入新文学建设。五四文学革命虽吸入了章太炎的文学语言资源,可并非对此亦步亦趋,而是对其进行相应的转化与改造,致使文学革命的结果偏离章太炎的文学语言设计。


一   “古白话”思维的建立及其限度


       “古白话”思维是五四白话运动获取历史合法性的理据之一,其建构了从先秦《盘庚》等作演变至今的“言文合一”之历史,表明新文学是中国白话规律演变的必然结果。此思维可溯源于清末时的章太炎。在他看来,“语言”先于“文字”,且“文字本以代言”,古时文章便已言文合一:“自史籀之作书,凡九千名,非苟为之也,有其文者必有其谚言。秦篆杀之,《凡将》诸篇继作,及许氏时,亦九千名。衍乎许氏者,自《玉篇》以逮《集韵》,不损二万字,非苟为之也,有其文者必有其谚言。”“谚言”即“俗语”。章太炎由史籀等例的“有其文者必有其谚言”,表明一些古奥文章如《尚书》中的《盘庚》等作,在当时是直录其语的“言文合一”之作。他在《国学概论》用更为通俗的语言对此诠释道:

《尚书》中《盘庚》《洛诰》,在当时不过一种告示,现在我们读了,觉得“佶屈聱牙”,这也是因我们没懂当时的白话,所以如此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说:“《尚书》直言也。”直言就是白话。古书原都用当时的白话,但我们读《尚书》,觉得格外难懂,这或因《盘庚》《洛诰》等都是一方的土话。

       章太炎“文字本以代言”的思路影响其弟子形成了截然相反的白话想象。其保守派弟子,以此来攻击五四白话文,例如黄侃认为一些晦涩之作虽是当时的白话,可“当时取其滑易,后世病其聱牙”,所以白话的词义“随世迁流”,不如文言稳定。但偏向五四新文化的章门弟子将其师的“文字本以代言”理解为“古代的话,就是现代的话,现在所谓古文,倒不是真古”,认为这启发了他们“古今一体,言文一致之说”,使他们“绝不敢轻视现代的白话文”,并“从此便种下了后来提倡白话之根”。朱希祖承认“文字之本,用代语言,文言相合,是为上轨”,并用上推古始的策略论证言、文本自合一:

若说白话的文不能传诸久远,试问《尚书》中《殷盘》《周诰》,多是古代的白话,何以能传诸久远呢?……最古的时代,文章本是代语言的,我们做白话的文,实在是最古的法则。

       钱玄同也认为“古人造字的时候,语言和文字,必定完全一致。因为文字本来是语言的记号,嘴里说这个声音,手下写的就是表这个声音的记号”, 譬如:

周秦以前的文章,大都是用白话;像那《盘庚》、《大诰》,后世读了虽然觉得佶屈聱牙,异常古奥;然而这种文章,实在是当时的白话告示。

       朱希祖、钱玄同对《尚书》中《盘庚》《周诰》等作的定义,几乎是其师章太炎的翻版。《盘庚》等作的语言古奥,为后世最难通者。朱希祖、钱玄同作为章门弟子在加入五四新文学阵营之时,沿用其师思路,视《盘庚》等作为古时“言文合一”的证据,表明古人是用当时语言作文的,所以当下的一些文言是古之俗语(白话),即“古白话”。这以“古已有之”的论断,增强了五四白话文的历史合法性。换言之,新文学对白话文的实践,遵守的是中国语言历史中“最古的法则”,并非标新立异。此种“古白话”思维在钱玄同等人的提倡下,渐成新文学的共识,譬如傅斯年指出,“太古文言,固合而不离也。周诰殷盘,诘屈聱牙,正由以语入文,古今语异,乃不可解耳”,可见“中国第一部书即以白话为之”。刘大白更为激烈,认为“把文言文底头衔革掉,正其名曰古白话文”。从傅、刘二人的论述,可窥出“古白话”思维的时代影响力。

      清末时黄遵宪等人也提出“我手写我口,古岂能拘牵”,追求言文一致。可他们只有理念,而缺乏具体的语言事实。直到章太炎发挥文字训诂学家的优势,广搜例证,才未使此理念沦为“口号”,譬如:“孔之与好,同训为嘉。古音本以旁纽双声相转,故《释器》云‘肉倍好,好倍肉’者,好即借为孔字。古者谓甚曰孔,今者谓甚曰好,好大、好快,若古语则言孔大、孔快矣。”如今的“孔”字已成高文典册中的雅言,可它实则是当时的俗语,类似于当下的“好”“极”等口语。此类语言学事实在章太炎文章中较多,无法一一罗列。章太炎以大量语言实例表明,“言文合一”观并非后人制造的“理念”,而是古已有之的语言现象。“五四”时,钱玄同等人循此思路,以语言实例论证道:

那《尧典》里用“都”“俞”“吁”等字,和现在的白话文里用“阿呀”“嗄”“㕭”“唉”等字有什么分别?《公羊》用齐言,《楚辞》用楚语,和现在的小说里搀入苏州、上海、广东、北京的方言有什么分别?

      以上实例在钱玄同等人“五四”时的文章中大量存在,表明今日的一些文言只是彼时的白话,使得“古白话”思维有了语言文字学上的护佑,蕴蓄着“古人用古语,今人用今语”的语言法则。朱希祖指出,先秦以来的文章几乎遵守“文字由语言而代殊”的“今人用今语”逻辑,可汉代的扬雄、司马相如“用古字以饰今语”,让“文章不以言语为质”,由此开启“矜奇摹古文字之是务”的言文分离之风。钱玄同也强调,从先秦《盘庚》等作到老子、孔子、庄子、韩非子等人的著作皆遵循“什么时代的人,便用什么时代的话”的规则,可汉代扬雄却“专门摹拟古人”,破坏了“今人用今语”的文章思路。朱、钱二人的论述,推演出五四白话文的时代合理性,表明用“今语”写作的新文学并非“以浅陋文其浅陋”,而是肩负着恢复被扬雄等人所破坏的文章规律的使命。

       钱玄同等人“古白话”观念背后的“言文合一”,视“今语”为语言的本根,要求“文”无条件地等同于“语”,履行“用今语达今人的情感”的任务。这与章太炎有所不同。章太炎认为,要实现真正的“言文合一”需精通小学,要使当今的白话文采取合于《说文》《尔雅》中的俗语来写,即要求白话文中的每个字皆要到《说文解字》等作中寻找“本字”“本声”。钱玄同等人深通小学,认为如使当下白话文写作合于《说文》《尔雅》,只会让五四白话文变得更加诘屈聱牙。故而钱玄同等人只借用其师“言文合一”的说法,却放弃以小学为中心的本质,反将其改造为“古人用古语,今人用今语”的逻辑,追求“今文”是“今语”的外化,而非让“今文”成为“古语”的奴隶。

       为使“古白话”的框架稳定,钱玄同等人又将诸多传统文学作品扭转至其中。譬如钱玄同建构了一条“古白话”在文学中的发展线索,认为:中国的古白话文学实际上从《诗经》开始,而后的《楚辞》与汉魏乐府歌谣也是用白话做韵文;唐朝时的白居易等人写过一些白话诗;宋朝时的辛弃疾、柳永、程颐、朱熹等人的文章也采用白话;元朝以来的关汉卿、白仁甫、郑德辉等人大量使用白话,创作许多白话戏剧;明清时昆剧、京剧等相继而起,并产生《西游记》《水浒传》等白话小说,而后清朝又出现《红楼梦》《儒林外史》等作。胡适的《国语文学史》将古白话文学的起点定在汉代的平民文学。钱玄同却考证“六经”中的《诗经》才是中国最古的白话文学,这扩展了白话文学的历史深度。钱玄同的这条文学史脉络,极大地扩展“古白话”的框架,从文学审美上展示了“古白话”的历史生命力。

        但章太炎谈论的是中国语言发展中所出现的一种“言文合一”的语言现象,钱玄同等人却将此语言现象绝对化、普遍化,不断地扩展“古白话”框架的外延,强行将辛弃疾、柳永、朱熹等人的一些文言作品转化成“古白话”。这虽让五四白话文的历史基础变得更加广阔,却使“白话”的内涵变得有些模糊。可这并不损害“古白话”话语的历史影响力,反而得到广泛的支持,渐成新文学中的常识。“五四”以来,中国先秦时已“言文合一”的观点渐成共识,而《尚书》中的《盘庚》等作也被解读为“古白话”。可鲁迅认为《尚书》中的作品“那么难读,似乎正可作照写口语的证据,但商周人的的确的口语,现在还没有研究出,还要繁也说不定的”。为此,他质疑“古白话”思维道:

     古时候言文一致么?到这里,我想来猜一下古时候言文是否一致的问题。对于这问题,现在的学者们虽然并没有分明的结论,但听他口气,好像大概是以为一致的;越古,就越一致。不过我却很有些怀疑,因为文字愈容易写,就愈容易写得和口语一致,但中国却是那么难画的象形字,也许我们的古人,向来就将不关重要的词摘去了的。

       由此表明,绝对的“古白话”思路是以己意推度古人,并非客观严谨的学术论证之结果,为时代潮流所孕育的一种未完全证实的“假设”。正如鲁迅所讲,中国字是象形文字,极为难写,那么古人作文时只好节省些,对其中的一些口语进行相应的调整或省略,故而此时的“言”与“文”根本无法绝对地等同。比如“讲话的时候,可以夹许多‘这个这个’‘那个那个’之类,其实并无意义,到写作时,为了时间,纸张的经济,意思的分明,就要分别删去的,所以文章一定应该比口语简洁,然而明了,有些不同”。鲁迅对“古白话”思维的质疑,表明钱玄同等人尊崇的绝对“古白话”框架,仍需被讨论,毕竟“天下决没有照着口里所说,逐字写下,一些不加剪裁与修正,就能成得一篇文章的道理”。

       总之,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史的立场上讲,“古白话”思维有力地推动着文学革命的发展,让人们发现原来中国先秦时期便已有“言文合一”的传统。这重构了人们关于白话的想象,使五四白话文获得强大的历史凭依。但鲁迅对“古白话”思维不合理性的质疑,也值得后世思考。尤其是此种“古白话”思路已经成为当下的主流思维,譬如去认识《诗经》《红楼梦》等作时,人们天然地视其为“古白话”的典型之作。但《诗经》《红楼梦》真的就绝对属于“言文合一”之作,这些作品难道就没有文人的修饰吗?这仍是有待考证的历史话题。


二   修辞立诚文章观的现代转化


       不仅“古白话”思维,五四文学革命中的“芟夷典故之风”“文学工具论思想”等也受章太炎文学语言观之启发。章太炎主张修辞立诚,认为“文皆质实,而远浮华,辞尚直截,而无蕴藉”,多次提醒其弟子“文章最要老实,所谓修辞,立诚也”。他的弟子遵循其师之训。周作人承认“修辞立其诚”是“写文章的正当规律”, 称赞其师“不在词华”之文风。钱玄同也重申作文不可“违反‘修辞立诚’之道”。不仅其弟子,胡适等人亦多次强调“修辞立诚”在文章写作中的重要性。在钱玄同、胡适等人的转化下,章太炎修辞立诚的文章观在五四文学革命中呈现如下样态。

一 芟夷典故之风

章太炎“修辞立诚”的首要标准在于“文贵质直”,要求文章老老实实地叙事说理:

凡叙事者,尚其直叙,不尚其比况。若云“血流標杵”,或云“积戈甲与熊耳山齐”,其文虽工,而为偭规改错矣。凡议论者,尚其明示,而不尚其代名。若云“颜渊虽笃学,附骥尾而行益显”,或云“足历王庭,垂饵虎口”,其文虽工,而为雕刻曼辞矣……古之公牍,以用古语为雅;今之公牍,以用今语为雅。或用军门、观察、守令、丞倅,以代本名,斯所谓屈奇之称号也。或言水落石出、剜肉补疮,以代本义,斯所谓表象之言词也。

由上可窥出“质直”的作文准则:“叙事”需“尚其直叙”而不可“偭规改错”,“议论”应“尚其明示”而杜绝“雕刻曼辞”,尤其是公牍写作更应警惕“以文掩事”的堆砌铺张,不可引用古时官名僻语以代时制。章太炎“质直”的美学标准在于“黜虚崇实”,追求语言的“质实”“直截”“准确”“条例分明”,讽刺使用典故、表象语的文章“笑若龋齿,行若曲肩,自以为妍,而只益其丑”。可他的“质直”绝对地排斥“文”的虚构性、情感性,拒绝写作中的文辞修饰,并将一切文饰皆视为“矫揉造作”“曳行作姿”,彻底否定掉文辞修饰在文章中的价值与意义。

       有学者评价,“章氏因了主张文贵质直,连文章中的夸饰与比喻,都要加以芟夷,这却未免矫枉过正”。章太炎对文辞修饰“矫枉过正”式的“芟夷”,影响其弟子的文章思维。朱希祖提倡“不妆点的真美人”式的文章,讽刺“华辞强饰”只是“买椟还珠”。鲁迅一生都坚持“有真意,去粉饰,少做作”的文风,提倡用感情真白的方式说出“自己的思想”。周作人也“对于华艳的词藻似乎有一种本能的排斥”,始终坚持“本色之美可以胜一切”。钱玄同更在“五四”时提出:

凡用典者,无论工拙,皆为行文之疵病……文学之文,用典已为下乘;若普通应用之文,尤须老老实实讲话,务期老妪能解,如有妄用典故,以表象语代事实者,尤为恶劣。章太炎先生尝谓公牍中用“水落石出”、“剜肉补疮”诸词为不雅……道古时事,自当从古称,若道现代事,必当从今称。

       钱玄同的论述几乎等同于章太炎的观点。章太炎曾多次提醒钱玄同,作文应“议论欲直如其言,记叙则直书其事,不得虚益华辞,妄增事状”。钱玄同将此贯彻到新文学的设计中,只是将章太炎的“文贵质直”转化成“芟夷典故”的新文学说法,认为“用典”即是“行文之疵病”。在他看来,今人并非古人的“话匣子”,那么“今日作文,无论深浅高下,总要叫别人看得懂。故老老实实讲话,最佳”;而那些堆叠典故之文“说得客气一点,像个泥美人,说得不客气一点,简直像个金漆马桶”,所以“为除旧布新计,非把旧文学的腔套全数删除不可”。

      与章太炎的观点相近,钱玄同排斥“文”的修辞性成分,形成“极端驱除,淘汰净尽”一切典故的文学革命主张。“五四”时,胡适在《文学改良刍议》虽提出“不用典”,可承认传统文学中“用典之工者”有其妙处。陈独秀亦认为“行文本不必禁止用典”。这令钱玄同十分不满,直言典故“万万不可用!万万不可用”,指出胡适文中的“自相矛盾”“退避三舍”等典也“万万不可用”。而后,胡适称赞钱氏“驱除用典”论“正是一针见血的话”。陈独秀也赞同钱玄同作为“声韵训诂学大家”而提倡新文学,“何忧国之不景从”。1917年前后章太炎在学术界与政治界的盛名如日中天,其门生弟子逐步获得北京大学的文科讲席,成为一股新崛起的学术势力。在此历史语境下,陈独秀、胡适二人对钱玄同的推崇,可窥见章门弟子这个群体在当时思想界、文学界的影响力,也预示着钱玄同的“废典论”极易成为学界的公论以及新文学的标准。

       在钱玄同等人的推动下,“芟夷典故”之风渐趋新文学的主流。刘半农就承认,“余于用典问题,赞成钱君之说。主张无论广义狭义工者拙者一概不用”,“非将古人作文之死格式推翻,新文学决不能脱离老文学之窠臼”。罗家伦也认为,对典故的“推敲”“藻饰”犹如“茅厕板上雕花”,毫无价值,所以文学革命“就是要推翻这些积弊”,从根本上恢复文学的本来面目。傅斯年亦强调,“中国的‘古文’,所以弄得愈趋愈坏,只因为把语言里不能有的质素,当做文章的主质”,而文言中的用典等便是“语言里不能有的质素”。这些论述皆以“极端驱除”的决绝方式摆脱传统文言文写作习惯,使得新文学走向修辞立诚之路,也让“芟夷典故”升华到“统帅文学革命思想的基本理论”。

       值得注意的是,“五四”以来钱玄同等人倡导的“芟夷典故”之风虽源自章太炎“质直”观念,但最终这股潮流的走向完全违背了章太炎的初衷。在章太炎看来,“质直”是建立在文字考证的基本功之上,要求文章“先求训诂”,在考证出古字(本字)后,才可造词放言。这虽可避免空洞华辞,却考量作者的文字学工夫,“倘若不是从事文字学研究的,怕很难作到这个地步”,并且以古字替代当下通行的字,最后会使所写的文章比用典之文更难懂。故而,“五四”以来的“芟夷典故”之风,不仅反对章太炎所否定的堆砌典故的华辞之风,亦批判章氏“先求训诂”的文字晦涩之风。换言之,五四新文学应用“今语”写“今文”的规则,既不可用陈陈相因的典故套语来替代当下人的思想,也不能以文字训诂所考证出的“古字”来代替当下通行的文字。

二 “起于应用”的文学观

       章太炎“修辞立诚”的目的在于实现“文”的“表情达意”之效用。在他看来,知小学方可言文,可小学无法直接通向“文”,需依托于“文字”这一载体:

 文学者,以有文字著于竹帛,故谓之文。论其法式,谓之文学……夫命其形质曰文,状其华美曰彣;指其起止曰章,道其素绚曰彰。凡彣者必皆成文,凡成文者不皆彣。是故搉论文学,以文字为准,不以彣彰为准……论文学者,不得以兴会神旨为上。昔者文气之论,发诸魏文帝《典论》,而韩愈、苏辙窃焉;文德之论,发诸王充《论衡》,杨遵彦依用之,而章学诚窃焉。气非窜突如鹿豕,德非委蛇如羔羊。知文辞始于表谱簿录,则修辞立诚其首也,气乎德乎,亦末务而已矣!

      章太炎的论述是将“文学”根植于“文字”,有三层内涵:一是将“文学的本体”视为“文字”,认为文学是以文字为根据的,拓宽了“文学”的边界,破除“文以载道”与“文以主情”的观念;二是强调“搉论文学,以文字为准”,对“文”的要求落实于“字”这种表意的工具之上,突出“文”的记录性与应用性;三是主张“知文辞始于表谱簿录,则修辞立诚之首也”,认为文辞的重心应在“表谱簿录”的存储、书写之功能,而非“文气”与“文德”,因为文气之论,惝恍迷离,模糊不清,而文德之论是以人品来论文,更是“末务而已”。这三层涵义将“文学”改造成了“文”,突出其功用价值,即:“文”的基础在于“达意”,是起于应用的,为代言之工具。

       章太炎将“文学”视为“文”的应用逻辑,从“五四”以来就被其弟子移用。鲁迅“从文字至文章”的思路带有其师的痕迹。周作人“存本色”的文学观也是“以文字本来的质地形色示人”,确认“文章的文字性质”。只是鲁迅、周作人虽承认文学的应用性,却未将其师的观点绝对化、唯一化。真正完全遵守章太炎“起于应用”文学观的弟子,仍是钱玄同。在钱玄同看来,“文学”为“学语言文字之惟一的好工具”,强调“学一种语言文字之唯一的好工具便是文学的作品。用了这个好工具来学语言文字,决不止于‘事半功倍’”。按此逻辑推论,“文学”一旦成为学习语言文字的工具,它便只是一种形式、一种手段,其本身的主体性与艺术性随之消亡。这让“文学”等同于文字文献,沦为“语言文字”之附庸,其价值也被简化为“达意”,即只要“意”达得越好,文学的水平便越高。章太炎及钱玄同对文学应用性的看重,实则是拘于文字学的眼光,而“把文字Language同文学Literature两件事浑合在一处”,致使“文学”被缩减为“传达各样意思的器具”。

       章太炎将“文学”的功用弱化为“代言达意”。不仅钱玄同等人,“五四”以来胡适等人提倡的文学工具论也受此启发。毛子水在“五四”时便指出,章太炎在《文学论略》里“把一切著于竹帛的文字都叫得‘文’,大家因此就可以知道‘文’的用处就是达意思,代语言”,这对胡适的《文学改良刍议》“实在有‘培植灌溉’的功劳”。胡适也承认:

章氏论文,很多精到的话。他的《文学总略》(《国故论衡》中)推翻古来一切狭陋的“文”论,说“文者,包络一切著于竹帛者而为言”。他承认文是起于应用的,是一种代言的工具;一切无句读的表谱簿录,和一切有句读的文辞,并无根本的区别。至于“有韵为文,无韵为笔”,和“学说以启人思,文辞以增人感”的区别,更不能成立了。

胡适以章太炎的文学观来证明,“文”是“起于应用的”,不是文饰技巧,不存在“有韵”与“无韵”的区分,也无“学说”与“文辞”的差别。在他看来,“语言文字都是人类达意表情的工具;达意达的好,表情表的妙,便是文学”,故“文学”的成立需有三大要件:(一)“明白清楚”。“文学不过是最能尽职的语言文字”,基本职务是“达意表情”,即“要把情或意,明白清楚的表出达出,使人懂得”。(二)“有力能动人”。文学光“懂得还不够”,“还要人不能不懂得”,因为“懂得了,还要人不能不相信,不能不感动”。这些“感动”便“有力”,可称作是“逼人性”。(三)“美”。“孤立的美,是没有的”,实现“文”的“明白清楚”“明白之至”,便是美的。与章太炎类似,胡适设定的三大元素落脚在“文”的工具性,将“文学”作为一个“器物”来阐释,不愿把其从语言文字的应用体系中独立出来。

       章太炎的“文起于应用”在“五四”以来的文学工具论思想中得以延续,为白话取代文言提供了文学理论上的依据。“文学”为“代言”的器具,是为“表情达意”而服务的,所以每一时代文学所采用的语言必须是当时的“白话”。按胡适说法,“一部中国文学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(工具)新陈代谢的历史”,“工具僵化了,必须另换新的,活的,这就是‘文学革命’”。新文学对白话的采用,符合文学应用工具性的进化规律,完成了“文学”作为“表情达意”器物的终极价值。可章太炎虽倡导“文起于应用”,但他文章“应用的成绩比较最少”。此矛盾现象仍与章太炎以小学为本质的文章观有关,他认为文章应从《说文》等中找寻“本字”,这些“本字”的使用,自然会影响文章本身的应用性。按鲁迅的说法,文中每字“都到《说文解字》里去找本字”,最后的文章只是“写给商周秦汉的鬼看的”。

三 深揪用字错误的论争策略

       章太炎修辞立诚的基础在于文字考证,提倡文章应谨于语言,不可放松一字一句。文字考证的应用,会使文章讲究用字用语的至精至确,崇尚证据,反对空论,即“持论多求根据,不欲空言义理以诬后人,斯乃所谓存诚之学”。此文章思维一旦在论争中,很容易从文字考证的角度去揪住对手用字用语的错误。这看似是一字或一句的攻击,实则可以影响“全局”,能瓦解论争对手的立足之基,有拔本塞源的奇效,最后形成“守己有度,伐人有序”的态势。“五四”时的鲁迅等人在与新文学反对者论战时,就有“扣字眼”的习惯,他们死死揪住对方用字用语的错误,并将这些错误演变成轰动的事件,用舆论的压力剥夺对手批判新文学的资格。

       林纾较早讽刺五四白话文不合文法。钱玄同、周作人等人采用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”的策略, 在文字学层面考证出林纾《论古文之不当废》中“方、姚卒不之踣”一句的谬误。因为“方、姚卒不之踣”中的“踣”字属于动词,可说“方、姚卒不踣”,或可说“方、姚卒不因之而踣”,但“方、姚卒不之踣”却是病句。当时也有人为林纾鸣不平,譬如钟义发表《真是“之”不得么》,引用“君子居之”等例,证明“方、姚卒不之踣”的“之”字并无不合。周作人的《“不之踣”的问题》对此进行反驳:其一,钟义以“君子居之”等例表明“之”字可作“于此”解,以证明“不之踣”的“之”字是“指明时间”,可“君子居之”等例的“之”字是“地位的副词”,无法作为“不之踣”的例证;其二,“君子居之”等是“什么之”的例子,“不之踣”是“不之什么”的例子,故而“单引了‘什么之’的例来作证,实在是不生效力的”。周作人按照古文的文法规则,论证出“方、姚卒不之踣”在用语上的谬误。钱玄同也在《新青年》杂志策划了“双簧信”事件,以此来讽刺林纾是不懂古文的古文大家。这在当时演化成一个令人关注的文学事件,对林纾作为古文家的形象有极大的破坏。

       与甲寅派的论争中,鲁迅、周作人等人依然沿用对付林纾的策略,深揪对方在文法上的错误,以一字一句之误让对手“满盘皆输”。甲寅派的章士钊发表《评新文化运动》,认为白话不如文言凝练,譬如“二桃杀三士,谱之于诗,节奏甚美,今曰此于白话无当也。必曰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”。章士钊将“士”解读为“读书人”,这让鲁迅、周作人抓住把柄。周作人讽刺此种解读是“一桩笑话”,指出“‘二桃杀三士’为诸葛亮《梁父吟》中的一句,其来源是《晏子春秋》里边所讲的一段故事,三士所指原系三位游侠之士,并非‘三个读书人’”。鲁迅也讽刺道:“那两个旧桃子也未免太作怪:不但那时使三个读书人因此送命,到现在还使一个读书人因此出丑。”

       更为有意思的是,章士钊还在《甲寅》周刊上多次提及“吾兄太炎”,将章太炎塑造成古文的“保护者”。这令章门弟子十分不满。许寿裳就抓住章士钊文中“民国承清,每况愈下,更越十年,将求稍识字者而不可得”将“每下愈况”用为“每况愈下”的错误,对其挖苦道:

“每下愈况”,不过出于《庄子》的《知北游》篇,本来并非僻典。况字是甚字之意,愈况犹言愈甚;《小雅》:“忧心悄悄,仆夫况瘁”,况瘁就是甚瘁,翻成白话则是很劳苦。《新方言》曰:“今直隶语终言甚则曰况,如甚热曰热得况,甚苦曰苦得况……通语则谓之很。”足见白话的很字,渊源甚古,太炎先生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。而这位章家令弟对于白话,固然摈而不读,何以并“吾兄太炎”的高文,还未寓目呢,岂非咄咄怪事?今日堂堂的教育总长,还不识得一个况字,更何庸愁到十年以后是怎样?中学生作文,如有颠倒作“每况愈下”者,教师尚且要打杠子,今乃出于有功文律的教育总长,真可谓之“每况愈下”了。

       在论争中,章士钊是古文的“保护者”,可他居然将最基本的文言字句解读错误,这消解了他作为“保护者”的身份。鲁迅更是讽刺章士钊“成语也用不清楚,如‘每下愈况’之类”,并认为甲寅派要想与新文学论争,“还得有一个更通古学,更长古文的人,才能胜对垒之任”。

       深揪字句错误的方式,也被鲁迅等人应用到与学衡派的论争中。学衡派吴宓、胡先骕等倡导“昌明国粹,融化新知”,抨击新文化对传统古学的破坏。鲁迅却通过文字学考证的方式,从吴宓等人文章细微处找出用字用语的漏洞。如同鲁迅所言:“诸公掊击新文化而张皇旧学问,倘不自相矛盾,倒也不失其为一种主张。可惜的是于旧学并无门径,并主张也还不配。倘使字句未通的人也算是国粹的知己,则国粹更要惭惶然人!‘衡’了一顿,仅仅‘衡’出了自己的铢两来,于新文化无伤,于国粹也差得远。”从传统文字学的角度去“衡”学衡派自炫的“旧学问”,这是从古学的内部瓦解对手,其“反戈一击”,极易制人“死命”。

       上述的林纾、章士钊、吴宓等人在“五四”时自诩肩负捍卫古文的重任来教训新文学者。可在鲁迅等人的考证下,他们却没弄懂古文的字句。这就褫夺了林纾等人攻击新文学的资格。不仅林纾等人,其他新文学的反对者也多折戟于鲁迅等人深揪文字文法的考证之中,这成了“五四”以来一种具有特色的论争风气。在“白话”与“文言”的对峙中,此种论争方式以一字一句的错误来宣告传统文学的“死亡”。这虽然有些“悍化”,却从传统文学那里夺得了相应的“领导权”,有助于新文学的发展。

         综上,受章太炎“修辞立诚”文章观启发而形成的“芟夷典故之风”“文学工具论思想”“深揪用字错误的论争策略”,用“激烈”的方式为五四白话文闯出了一条“生路”,在新文化运动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。中国人信奉中庸,“没有更激烈的主张”,连平和的改革也无法施行。故而“芟夷典故”等主张虽激烈,可此种“激烈”却为中国文学、语言的现代变革清除了不少“阻碍”,有助于新文学打破传统文学的藩篱。当然站在后世角度来看,这些主张确实有需要反省之处。譬如对文学的工具化处理,会让“文学”丧失主体。钱锺书就讽刺,将“文学”缩减为“文字”的工具化思维是可怕的“霸道”,犹如“向小姐求爱不遂,只能找丫头来替”,最后“丫头”盖过了“千金小姐”。


三   章太炎对五四文学革命的思考


       通过钱玄同等人,五四文学革命转化了章太炎的文学语言资源。可章太炎的文学语言观是以小学为根柢。“小学分形、音、义三部”:文字学追求无一“形”无来历,音韵学讲究无一“音”无来历,训诂学追求无一“义”无来历。章太炎以小学为底色的文学语言观,在于追求“文”的本字、本义、本音方面与新文学有本质的不同。随着新文学的发展,章太炎也对五四文学革命有相应的思考。

一 “白话”无法脱离“文言”“五四”时的“古白话”思维是由钱玄同等人转化章太炎的语言学理论而成,可最后所形成的“以白话易文言”思路,却并非章太炎的设想。在白话已成文学正宗的1935年,章太炎警惕此种让白话、文言“同室操戈”的思维道:今人思以白话易文言,陈义未尝不断,然白话究能离去文言否?此疑问也。白话亦多用成语,如“水落石出”、“与虎谋皮”之类,不得不作括弧,何尝尽是白话哉?且如“勇士”、“贤人”,白话所无,如欲避免,须说:“好汉”、“好人”。“好汉”、“好人”,究与“勇士”、“贤人”有别。元时征求遗逸,诏谓征求有本领的好人,当时荐马端临之状曰:“寻得有本领的好人马端临。”……今人称有本领者曰“才士”,或曰“名士”,如必改用白话,亦必曰“寻得有本领的好人某某”。试问提倡白话之人,愿意承当否耶?以此知白话意义不全,有时仍不得不用文言也。
从以上的“水落石出”“与虎谋皮”等例窥出,文言成分已经积淀在日常用语之中,成为口语表达中有机的组成部分,故而白话与文言不可能界限分明,壁垒森严。同时语言的重要标准在于“准确”,可白话“意义不全”,其表现力不如文言。一旦脱离文言,白话会变得笼统、贫乏,所以白话不得不依附于文言。这突出了文言在语言权力结构中的正宗地位,否定了五四新文学的白话设计。此种立场,章太炎在《正名杂议》已明确指出:
有农牧之言,有士大夫之言。此文言与鄙语不能不分之由……农牧之言道,则曰道理;其言义,亦曰道理。今言仁人、善人,其旨亦有辨也。农牧之言仁人,则曰好人;其言善人,亦曰好人。更文籍而从之,当何以为别矣?夫里闾恒言,大体不具,以是教授,是使真意讹淆,安得理解也?
章太炎由人物身份来呈现“白话”与“文言”的高下,认为:农牧之言(白话)将“道”与“义”都叫“道理”,又将“仁人”与“善人”皆称“好人”。这些可证明日常用语“大体不具”,过于含混、模糊,无法准确且生动地表达思想、情感,最后致使“真意”混淆。此观点遭到诸多五四学人的反对。唐擘黄认为,章太炎的论述过于武断,“断不能拿来做反对白话文的理由”。胡适更指出,章太炎对白话含糊的判定不是“细心研究的结果”:
试问文言中的“道”字有多少种意义?白话用“道”字许多意义,每个各有分别:例如“道路”、“道理”、“法子”等等。“义”字也是如此。白话用“义气”、“意义”、“意思”等词来分别“义”字的许多意义。白话用“道理”来代替“义”字时,必是“义不容辞”一类的句子,因为“义”字这样用法与“理”字本无分别,故白话也不加分别了。即此一端,可见白话对于文言应该分别的地方,都细细分别;对于文言不必分别的地方,便不分别了。白话用“好人”代“仁人”、“善人”,也只是因为平常人说“仁人君子”本来和“善人”没有分别。至儒书里说的“仁人”,本不是平常人所常见的(如“惟仁人放流之”等例),如何能怪俗话里没有这个分别呢?

       胡适借由章太炎的“道”“义”“好人”等例子,表明“章先生所举的几个例,不但不能证明白话的‘大体不具’”,反而可以展示文言的含混、分歧。在这里,胡适用反其道而行之的方式,建构了另一套语言学的标准:复音词比单音词更有语言上的分辨力与清晰度。文言为求凝练简洁,多用单音词;白话因多使用于日常交流,多使用复音词。胡适通过反用章太炎的例子,论证出文言中的“道”“义”等单音词则相对含糊,很容易引人误会,而白话中的“道路”“道理”“法子”“义气”“意义”“意思”等复音词更清晰、分明,故而白话因普遍地采用复音词比提倡使用单音词的文言更精确、明白。与胡适一样,钱玄同也反用章太炎的“道”字等例,指出“一个‘道’字,则容易误解。若用复音语,曰‘道路’,曰‘道理’,则一望便明白了”,这表明“愈分晰、愈精密、愈朗畅的文章,字数一定是愈多的”。

       受胡适、钱玄同的影响,章太炎在“道”“义”等例中对白话局限性的思考,未得到五四学人的重视。唯有傅斯年指出,章太炎由“道”“义”“好人”等例而得出的白话“大体不具”之说并非“菲薄白话者”,所以“文词所独具,白话所未有,文词能分别,白话所含混者,即不能曲徇白话,不采文言”。这表明,讲白话文的人要承认“白话”本身的不足,不能“因噎废食”,更不可对文言有所歧视,并要从文言中汲取相应的滋养,以补白话之缺。傅斯年对章太炎观点的接受,在轰轰烈烈的五四白话文运动中算是稀有之声,意识到五四白话文逻辑中的排他性与尊一性。

       语言背后承载的是文化。语言的文化积淀越深,其内涵越丰富。在中国语言的发展中,白话与文言相互渗透、彼此依赖。白话脱离文言,会变得空疏、啰嗦,甚至会沦为“大白话”;而文言离开白话,极易变得雕琢、浮华,成为没有生命力的“泥塑美人”。可在五四白话文运动时为树立白话的绝对权威,对白话与文言之间依赖关系的剥夺,使“五四”以来的白话文创作带有先天的“贫弱”。所以章太炎1935年重提白话与文言的关系,再次警醒世人“独尊白话”的危害。

二 “口说的白话”与“笔写的白话”很难合一

        钱玄同等人在“五四”所建构的“言文合一”思想虽受章太炎的启发,可他们为实现“言文合一”,最后从“以白话为正宗”走向“独尊白话”,使得“白话”成为完成“言文合一”理想的唯一手段,要求文章作品“老老实实照着说话写了”。但不可忽略的是,“笔写的白话”无法完全等同于“口说的白话”,并且它与日常的口语存有明显差异。口语(口说的白话)依赖于语音、语调、语气来传达“说话人”复杂错综的心理,可语音、语调、语气却很难转化到“笔写的白话”之中。在1922年,章太炎对渐有声势的五四白话文运动提醒道:

 现在的白话文只是使人易解, 能曲传真相却也未必……假如李石曾、蔡孑民、吴稚晖三先生会谈, 而令人笔录, 则李讲官话, 蔡讲绍兴话, 吴讲无锡话, 便应大不相同,但记成白话文却又一样。所以说白话文能尽传口语的真相,亦未必是确实的。

       口语中有不同的方言,而方言又各自拥有不同的语音、语调、语气。正如章太炎上文所讲,李石曾、蔡孑民、吴稚晖三人分别用官话、绍兴话、无锡话进行会谈, 可最后笔录而成的白话文却又是一样的。那么此份笔录而成的“白话文”,根本无法将李石曾三人“口说的白话”之语音、语调、语气完全地呈现,故而“笔写的白话”无法尽传口语之真相。关于章太炎所质疑的问题,钱玄同等人对此有所思考,提出可引入西式标点来解决此困境。在他们看来,“文字里的符号是最不可少的”,这些标点符号具有表示“感叹”“疑问”“反问”等功能,有助于文章去接近口语时的语调、语气,使“口说的白话”中的顿挫抑扬、大小起伏之语气进入“笔写的白话”,从而使“笔写的白话”成为有声的“活语言”。为此,钱玄同、周作人等人提出《请颁行新式标点议案》,并在教育部得以通过。1920年2月教育部通令全国采用新式标点符号。之后,西式标点成为五四白话文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,辅助白话文更好地传达口语的真相。

      虽然西式标点可帮助“笔写的白话”趋近于“口说的白话”。但正如章太炎所讲,“口说的白话”有不同的方言,这些方言的语音、语调、语气皆是不同的,而西式标点并不能完全解决此问题。对此,钱玄同等人提倡制定“国语”,以实现“音”的统一,并且选择以明清小说所演进而来的白话为中心的“国语”。但章太炎十分不满以明清小说来确立白话文法的做法,强调这种人为地制造“国语”的方式会有两大弊端:其一,不同的方言藏有不同的古音古语,一旦人为地制定标准的“国语”,会泯灭古音,即“方国殊言,间存古训,亦即随之消亡”;其二,由明清小说演进而来的白话,并不是中国语言中的最高智慧。一旦让其作标准语,使之普及化,会损害汉语自身的生命力与审美力,譬如“今世作白话文者,以施耐庵、曹雪芹为宗师,施、曹在当日,不过随意作小说耳,非欲于文苑中居最高地位也”。

       在章太炎看来,“笔写的白话”要趋近于“口说的白话”,只有以小学为中心,考证出不同方言所藏的古音,并以这些古音为标准音,方可实现真正的“言文合一”。故而他才会说出:“白话中藏古语甚多,如小学不通,白话如何能好。”而钱玄同等人放弃章太炎从众多方言中考证古音的“言文合一”方案,选择以明清小说所演进而来的北方方言作为标准语。所以他们殊途同归,皆是用“标准语”的方式来实现表音上的“言文一致”。因章太炎以古音为基础的“言文合一”方案过于艰深,很难被一般人接受。而钱玄同等人对北京音的选择,成为“五四”以来语言改革的主流。但章太炎对钱玄同等人设计漏洞的提醒,仍有启发意义。例如人为地制造标准音会不会损害古音?以及由明清小说演进而来的白话是否能代表中国语言的最高智慧?这些也是亟待后人探寻的问题。


结 语


       章太炎的文学语言观在一定程度上启发了五四文学革命,可五四文学革命的结果却最终偏离他的设想。“五四”时所建构的“古白话”思维,将章太炎提及的中国语言发展史中的“言文合一”现象绝对化、普遍化,背离章太炎以小学为根基的白话思路。五四文学革命中的“芟夷典故之风”“‘起于应用’的文学观”“深揪用字错误的论争策略”转化了章太炎修辞立诚的文章观,却抛弃章太炎“修辞立诚”中的文字考证基础。同时章太炎也对五四文学革命进行了相应的思考,强调白话对文言的依赖,展示出“言文合一”的难度。这些思考是对新文学的提醒,更是对它的拾遗补缺。由此可知,章太炎并非新文学的“旁观者”,他的文学语言观是作为一种独特的审美结构贯穿于五四文学的发生、发展之中。当下在进行传统文化复兴时,章太炎文学语言观的视角仍值得借鉴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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